徐新鮮少露面,偶爾演講,幾乎不接受採訪。但江湖總有徐新的傳說。
她是中國第一代VC。1995年,任職於香港一家私人銀行百富勤的徐新參與了娃哈哈的投資,賭的是中國人會不會像外國人一樣「喝洋氣的瓶裝水」,這或許是中國風投史上第一筆消費升級案例。徐新贏了,當年價值3億的娃哈哈,如今價值超過千億。
她是網易最早的投資人。1999年投進去,2000年網路泡沫破滅,徐新開始陪伴丁磊經歷長達兩年的地獄,最艱難的時候,網易被評為垃圾股、被調查,董事會上所有投資人堅持要把網易以低價賣掉,徐新是唯一反對的一個。理由很簡單:我們已經在地獄了,每爬一步我們都會比現狀更好。
徐新後來的故事更廣為人知。2007年,見完幾十個投資人、無一人看好的劉強東遇到了徐新。她當晚拉著劉強東簽投資意向書,給了想要200萬的京東1000萬美金。強烈的直覺告訴她:劉強東是一匹黑馬,不能放他去見其他人。
徐新的投資組合還包括:土豆、大眾點評、攜程、趕集網、唯品會、三隻松鼠、小豬短租、美團、知乎、瓜子二手車。2016年底,看好新零售的徐新出手了當時僅有20家店、日均銷售額不到4000元人民幣的永輝超市旗下社區生鮮超商永輝生活。一年後,永輝生活門店數超過200家,銷售額上漲10倍,並成功引入騰訊投資。
對徐新的好奇,如果只保留一個提問,那就是:一個投資人如何練就穿越週期的眼光,在長達23年的時間裡,持續不斷的抓住具有代表意義的卓越公司?
在今日資本靠山面海的香港辦公室,徐新對所有問題都報以詳盡的、痛快的回答。她語速飛快,中英交替,在兩小時裡給出了巨大的訊息量,而其中一些超出了我原本的想像。
比如,她對她的感性的信任。 她做無數研究,建立大量模型,但是扣扳機的一刻,指揮她的是獨立於這些經驗之上的、內心的聲音:就是這個人,不能讓他跑了。 比如她的坦率。 錯過的項目,和創業者之間不僅限於惺惺相惜的角力,犯過的錯,她皆無保留。
或許正是由於她的這種坦率,她告訴我她有一個特長——很多投資人問創業者「很難一下子得到真實答案的問題」,對方會願意向她吐露。「或許,就是因為我很真誠吧。」
在整理這份和徐新的對話時,我做了一個小統計,出現最高頻的詞分別是快樂、真理和好奇。對徐新來說, 這是她和投資的關係——作為一個有巨大好奇心的人,投資是追求真理的過程,這件事到今天還令她快樂。
以下為對話摘選
談新零售
- 每次做完一個項目調查我都會長胖很多
- 看見一棵樹就愛上樹,等見到森林時,錢都打水漂了
Q:投進一個項目,一般你會花多長時間做決策?
徐:我發現投得對的項目都是特別快就決策的,來來回回、思前想後、炒回鍋肉的最後都不靈。前一種,通常和創辦人談3-4個小時,我就會有很強烈的感覺, 這是一匹黑馬,我要趕快抓住他,我不能不讓他去見其他人。
Q:最近一次讓你出現這種感覺是誰?
徐新:比如當時軒寧總(永輝集團創辦人張軒寧)來找我。那時候他們永輝旗下的社區超商永輝生活開了一年多,才開了20家店,一直在虧損,狀態很不好。他剛剛把之前的CEO請走,打算自己幹,但員工士氣很低。他很直接的跟我說,他們不缺錢,上市公司有的是錢,找我的目的其實就是希望讓員工振作起來,他們傳統行業,如果有個「懂網路又懂零售的厲害創投」來做DD(盡職調查)他們就很開心了。然後就在他們上海一家社區店,在一大堆水果蔬菜前面,聊了不到3小時,我就說我決定投。
Q:口頭協議?
徐新:我這種人,握了手就是deal了。 後來都是我催他,你快點啊,我要趕快打款。
Q:當時打動你的是什麼?
徐新:軒寧總告訴我,他要建立一個「合夥人+賽馬」制度,店是公司出錢開,員工創業,工資保底,利潤對半。這樣一來,以前是賣水果的,現在一個店6個員工都是合夥人,都有股份,你們自己再民主選舉一個店長。賽馬是說每6個月來一次淘汰賽,後百分之20,店長必須換掉。換掉後還能再復活一次,再不行,你就徹底出局了。我一聽就覺得這個制度會work,軒寧總了不起,洞察人性。
Q:把每個店變成一個自組織?
徐新:管理成本大大降低。以前都選比自己慫的人,擔心自己位置被撬掉,現在不可以了,我們都是合夥人,幹不好我們都要被幹掉。這種制度保證員工永遠是飢餓的,他會捨命狂奔。還有一個原因,我很喜歡那家店。我記得它店裡的貨架都是木頭的,蔬菜水果乾果啊擺得滿滿的,看著特別溫暖,還有一張小木桌可以坐下來,軒寧總跟我說,他希望小朋友放學了可以來這裡寫作業。我一下子就被打動了,它跟網路那種冷冰冰的感覺不一樣。
Q:你很看重體驗感?
徐新:當然,我對店是很有感覺的。我最喜歡看店了,一個零售項目,你甚至應該先不要見創辦人,去看店、去買、去吃它的東西,所以我做完一個DD都會長胖很多。永輝生活那家小店,我站在那裡就很激動,覺得我們找到真理了。然後我們投完以後,奇蹟真的發生了。門店日均銷售額翻了4倍,門店數量翻了5倍,它2016年銷售額是5000萬人民幣,2017做了6個億,今年要做60個億,10倍10倍的漲。
Q:為什麼它的速度比電商還快?
徐新:我想過這個問題。電商也就是3倍3倍的增長,我覺得核心還是超商高頻剛需。你在電商買電器、買服裝,無論如何不會每天都買,但生鮮你每週2到3次。生鮮有5、6萬億的市場規模,非常大但難做,因為它不是標準品。生鮮是電商最後一個堡壘。
Q:2016年你投永輝生活,2017年新零售成為最大風口。快人一步是偶然嗎?
徐新:這一塊我們確實很早在就在研究。2014年大家都還在講前置倉、O2O,我們因為投了美團點評所以也在看。我當時就在想,為什麼前置倉、O2O燒了那麼多錢,訂單只有一點點呢? 連老客都需要不斷花錢打廣告。其實原因就是:人家想不起你。
要人家想得起你,你就得把店開在大街上,讓他天天看見。所以零售線上線下不可分割,這是當時就意識到的。但我覺得還是沒研究透,只見樹木不見森林。於是我們就花了很長時間做了deep studying(深度學習),我要求我們團隊把所有零售公司,線上線下全部拿來研究一遍,建立winner pattern(勝者模型)。亞馬遜、京東、阿里巴巴、沃爾瑪、Costco、7-11、阿爾迪,全部研究一遍,他們所有傳記、採訪、年報、影片,我們全看了。
Q:見到森林了?
徐新:看完我們就找到真理了。投資人犯的錯誤很大一部分都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。 看到一棵樹就愛上樹,心裡都不知道森林長什麼樣子。等到看到森林,已經晚了,錢都打水漂了,哈哈哈。
Q:永輝和你們得出的winner pattern完全吻合?
徐新: 這個winner pattern其實很簡單:零售要控貨、控店、控心智。 先說控貨。Costco自有品牌30%,阿爾迪高達90%,他們都既是通路,賣的還是自己的貨,打到供應鏈裡去,選品、原物料供給、品質把控都是自己在做,這樣才能做到品質好,成本還低,才能建立壁壘。管道呢?電商管道就3個,阿里京東,再加一個唯品會或拼多多,而且壟斷越來越強。你不可能只做線上,你得有線下獲客能力。
控心智就是stores everywhere(店開的到處都是),我們有一個理念,就是一個城市裡20%的人經常可以看見你,你才算一個品牌。一定要熬得住寂寞,在一個城市、一個區域一口氣達到20%覆蓋率,不能東一榔頭西一棒。
這些想清楚了我們就很篤定了。那麼所謂新的零售也就是店要是自己的、要做自有品牌,因為它才能做到質量又好、成本又低,要迅速開店趕緊讓大家知道。 新對舊的顛覆就看舊的那個痛點大不大,到沒到顛覆的時機。
永輝生活做的是社區生鮮超商,它顛覆的是誰?菜市場。這個痛點太大了。菜市場離你遠、不便利,體驗也不好,臟兮兮,價格也不便宜,我們這個店在社區裡,你可以下班順手買回家,也可以3公里半小時送貨上門。
Q:你認為零售裡線上佔比最終會達到多少?
徐新:一半以上。半小時送貨上門現在是我們的法寶,以後它就是「便利」的標配。大家越來越懶,根本不願意下樓, 線上最後有可能會達到70%。
Q:去年最火的無人貨架、無人便利店,你為什麼不看好?
徐新:我認為它們沒有抓住最核心的東西。 超商裡最核心的產品是鮮食和即食,關鍵是要熱的,早餐中餐下午茶,熱咖啡熱豆漿,中國人就是離不開熱的。 你做無人超商就是把這一塊放棄了。無人貨架作為獨立生意很辛苦,看似省掉了房租和人力成本,但背後的補貨成本,物流、供應鏈的複雜程度省不掉,日均銷售額低,規模效應不了。我既然投一個生意,當然希望它越賺錢越好,能做日均兩萬人民幣的超商,為什麼要做日均100到200元的貨架呢?
談識人
- 好的創辦人會給你「可以做女婿」的感覺
- 企業家必須強勢,投資人要懂讓步
- 如果只有我和浩湧,趕集就不會合併,我們會一直砸下去
Q: 你說過喜歡投賽道裡前5名中的某一個,而不是投第一。
徐新:對,我們看行業第一第二,不僅看目前的排名,我們喜歡判斷整個賽道裡誰最終會成為第一。因為品類機會來臨時,存量很小,增量很大,關鍵是找到那些能夠捨命狂奔,抓住增量的創辦人。講個好玩的事,2008年的時候,我們當時在看藥店,見了行業第一,但最後我投了當時的行業16名,就是益豐大藥房,同事們都快暈過去了。現在它做到了行業成長最快,盈利最好,花了10年證明我眼光是對的。
Q:你發現了益豐什麼過人之處?
徐新:當時它還是湖南常德一個區域性品牌,我們投了它,他們也很震驚,說我們是不是有什麼特別之處自己不知道。
其實一開始打動我的是一張紙,他們董事長高毅做的區域經理績效考核表,上面除了毛利、客戶滿意度、,KPI裡還有一個員工流失率。我覺得非常驚喜,員工流失率越低,說明你老店同比越高,在一個偏僻的小城市,這個人有這樣的洞察力,我覺得他很厲害,非常了解零售。
Q:投第16名也是一個快決策?
徐新:我 內心有一個判斷方式,就是看創辦人適不適合做女婿。能做女婿說明創辦人踏實、靠譜、極其值得信任,這是很重要的考察點。 高毅特別適合「做女婿」,哈哈。
Q:很少有投資人像你這麼信任感性。
徐新:其實最後的判斷是前期積累的一個結果。我讀了很多零售人的傳記,每個創辦人性格都不一樣,但我總結出3條共同性: 都非常非常注重細節、都特別摳、都對員工特別好。
我見完高毅就發現,每一條他都對得上。他很注重細節,每次來上海就是去看店,對店里大小事情清清楚楚。特別摳,我們倆認識這麼多年,每頓飯都是我請的,從來沒請過我!印個海報要一張張數的,生怕印多一張浪費。然後他對員工非常好,一般傳統行業都是我們催著才分期權,他在我們來看項目前,已經把期權分了,他的高階主管都是跟著他打了很多年仗的。
Q:創業者投資人在之後的長期關係裡是很大程度上的利益共同體,但在某些時刻也會博弈。這種博弈裡,你是強勢的一方嗎?
徐新:和高毅談判當時就很艱難,前面不是說他很摳嗎,所以在價格上他是很不讓步的,當時我們雙方差距有點大,就等於談崩了。然後我們各自下了金茂大廈的電梯,到了大堂,我當時眼看著他要從另一扇門離開了。我想高總他們大老遠從常德過來,這一走估計以後就沒機會了,我就把他喊住了。我說高總這樣吧,我們把它分成兩部分投,第一部分價格稍微便宜些,第二部分我給你漲起來。於是我們就站在金茂大堂裡,又談了好久,最後上樓把TS(投資意向書)簽了。
Q:你是願意妥協的那個。
徐新: 是,很多次都是我妥協。好幾個偉大公司都是這麼造就的,要不然就失敗了(大笑)。
Q:劉強東知道他在你心裡過了「女婿」關嗎?
徐新:我第一次見到老劉,就覺得他很trustworthy(值得信賴) 。他也是讓我一見到就覺得「這是匹黑馬,必須抓住的」人。我們從晚上10點談到凌晨兩點,我讓他第二天就飛到上海簽TS。但之前有家基金,說要投他們500萬人民幣,結果投了100萬就不投了,因為看他們一直虧損嘛,沒有信心了。我讓他給我看下他和那個基金簽的條款,他就死活不給我看。
我當時心裡很震驚,因為他當時已經沒錢了,他們是按照500萬到帳去擴張的,到見我的時候他真的是desperate for money(為錢掙扎)。但這種情況下他還這麼強硬!這個人內心有多強大。
Q:他強硬的原則是什麼?
徐新:說之前是簽了保密協議。反正最後還是我讓步了。我覺得, 真正的企業家一定是很強勢的,投資人學會讓步很重要。他真的想要的東西,你得給他。
Q:有沒有當時讓你很興奮,事後驗證是看錯了的情況?
徐新:其實我覺得人還是對的,但碰上的對手太強了。
Q:遇上姚勁波的楊浩湧?
徐新:不,浩湧一直都很厲害。我說的是另外一個人,我沒有辦法告訴你他是誰。他很厲害,我們都覺得好久沒有看到這麼優秀的人了,但最後......如果你跟馬化騰生活在一個時代那也沒辦法,運氣也很重要。
Q:共享單車你沒有投,是因為趕集當年和58同城打,讓你對這種資本大量堆積快速消耗的模式有顧慮嗎?
徐新:不是。 趕集我是想要砸到底的。如果就是我和浩湧的話,就不會合併了,我們會一直砸下去。 市場已經細分了,趕集當時做二手車和招聘都非常厲害,兩個都是巨大的市場,這兩個賽道足以支撐一個非常厲害的公司。很多投資人熬不到,他沒有conviction(信念),如果他有,熬過去就是春天了。當然,現在浩湧出來做瓜子二手車(現名車好多集團),做得非常好。我們也投了他。單車我們沒投是因為帳我算不過來。對用戶來講車子越多越好,但車子要被騎的次數應該是越多越好,這兩頭是矛盾的。
Q:怎樣評價美團收摩拜?
徐新:美團是一個服務電商的超級平台,凡是高頻交易都得做,這樣才能滿足用戶需求。日過2000萬單的交易平台有幾個?外送是一個,網約車是一個,共享單車是一個。美團的使命是讓大家吃得更好,生活更好。出行本來就是美團核心的業務之一,共享單車這張牌抓在手上是很有價值的。
而共享單車的特點是高頻剛需,客單很低,可變成本也很低,單獨做可能不是特別賺錢,但是對美團這樣的超級平台,是一個獲取新客,黏住老客,佔領心智的應用場景。每天大街小巷跑這麼多摩拜的單車,當廣告打也值啊。更何況,可變成本這麼低,免費騎又怎麼啦?每天2000萬單,交易免費,打個組合拳,別的地方也能把錢賺了。
Q:美團做打車呢?
徐新:我覺得王興洞察深刻。打車最後格局肯定不是一家,因為供給是稀缺的,只要供給是稀缺的就總會有第二家進來。Uber這麼強,Lyft也漲的很快,去年搶了Uber 10%的佔比。而且美團說要讓人吃好玩好過好,做打車,也符合它的使命願景價值觀。打車也是一天2000萬單,中國2000萬單的市場有幾個?
Q: 你曾經歸納過偉大創辦人的三點特質:殺手直覺、超強學習能力、志存高遠。王興哪一條最強悍?
徐新:王興是一架深度學習機器。他的學習能力讓他在很多領域,往往是後面一個進去但最後總比別人洞察得更深刻、執行得更堅決、戰略定得更長遠。 他甚至說我為了執行上的懶惰,願意做戰略上的所有勤奮。
Q:現在這個時代對創辦人的要求,比起10年前你看中劉強東時有什麼不一樣?
徐新:我覺得還是學習速度,創業者必須時時刻刻、天天到處學習,必須非常非常open,耳聽八方眼觀四路。以前你可以一畝三分地先耕耘好,再去看別人,去競爭。現在不能,你不能學到百分之七八十,而要在學到百分之三四十時後就開始跑,邊跑邊調整,跑到別人前面去,一定要當先行者。
還有就是用人。浩湧這一次創業比第一次更厲害了,因為最強的人都被他搞到手了,他也很會用我,經常讓我去幫他搞定人。我也跟王慧文聊過,人家為什麼不自己創業?因為王興總能給他們指出一個偉大夢想,讓人覺得為這個夢想去奮鬥,比我自己去做一個創業公司還有有意思。
其實這一點,PK的又是我說的「志存高遠」了。最後bonding(綁住)住一個公司的就是使命願景價值觀,像宗教信仰一樣的使命願景價值觀。
談得到與失去
- 錯過了快手和拼多多,但我確實覺得你要投自己看得懂的東西
- 你不知道下一個浪在哪裡,但你起碼要在海里呆著
Q:今日資本讓人印象深刻的項目——京東、大眾點評、永輝生活,集中在大消費消費領域。為什麼不覆蓋其他?
徐新:交易我們是比較厲害。京東給我們掙到了很多錢,電商品牌裡三隻松鼠可能是淘寶上長出來最犀利的一棵樹了,我們抓到了。O2O我們投了點評,後來美團合併我們又投進去很多錢。 我覺得我們在內容上應該做得更好。我們把知乎抓住了,但沒有抓住今日頭條和快手。
Q:我做一個猜測——相比之下快手和拼多多你其實沒有那麼感興趣。因為從1995年投娃哈哈瓶裝水開始,你就在賭中國的消費升級。
徐新:我是巴菲特的信徒, 我覺得確實你要投自己看得懂的東西。
Q:所有人都在談論下沉人口紅利,這是個巨大機會。
徐新:我知道,但我的確不能夠完全有同理心。也許和三四線城市小鎮青年混一陣我能懂?但審美的東西你不能強迫我。可能這是我不理性的地方。
Q:你剛才說會大量研究得出winner pattern,但拼多多可能就屬於你研究了100個最好的零售模型也得不出的案例,它和原有的模式都不一樣。
徐新:它還是拼好貨的時候我們看過,當時覺得模式有一點問題。他們後來轉型了我們沒有認真跟進,這點我要檢討。創辦人黃崢確實非常厲害,他聰明之處不是用微信紅利做起來,而是他們做到了供應鏈,在供應鏈上他們花了功夫的。
但每次零售革命,歸根結底都要能創造新的價值。品類更豐富是價值,我送貨上門消費者超爽是價值,我在想拼多多創造的價值是什麼?是一起拼團買東西更快樂?還是便宜?10塊錢便宜了兩塊錢的快樂?個性化推薦讓人越刷越過癮,把時間都耗光了?
Q:你在焦慮下一個great deal嗎?
徐新:王興有一個說法很好,傳統產業是登山,你知道最高峰在哪裡。 但網際網路是衝浪,你不知道下一個浪頭在哪裡,也就更不知道能不能趕上那個浪。 過去兩年我們找到了美團這樣的super platform(超級平台),找到了新零售,我覺得已經很幸運了。大浪不一定每年都有,沒有你就歇著,等著唄,等浪打過來。但要趕上浪你必須在水里泡著,別浪來了,水也打不到你。我們反正不停的在看項目、在見人,反正一直在海裡,反正一直在衝浪呢。就算大浪沒有,小浪還是不斷的。
談為什麼要做常青基金
- 我犯過最大的錯誤,就是偉大公司拿得不夠長
- 網易是唯一讓我睡不著覺的案子,在地獄的好處就是不能更壞
Q:今日資本目前這一期基金的存續期是28年,遠遠超出一般美元基金的10年。為什麼要做這麼長?
徐新:我一直在檢討, 我犯過最大的錯誤是什麼?是偉大公司拿的不夠長。 我進入這個行業做的第一個案子是投娃哈哈,宗慶後教給我特別、特別多。那是1995年,我還在百富勤(香港私人投資銀行)。宗慶後去了一趟巴黎,看到法國人都在喝依雲,他覺得好洋氣,回來他就說要做瓶裝水,當時中國人都還拿軍用水壺在喝水,根本沒有人知道瓶裝水是什麼,但他就敢砸。重倉3000萬美金,一下子開3條生產線,把廣告打得鋪天蓋地, 廣告打了6個月,水還沒有上市,這樣的飢餓療法!後來娃哈哈瓶裝水一上市,市場已經飢餓到不行,他又把80%的銷售額拿來繼續打廣告,我們都傻眼了。
Q:你從他那兒學到最重要的是什麼?
徐新:get big fast , 當品類機會來臨的時候迅速做大。唯一的門檻就是規模和品牌 ,其他都不是問題。
Q:為什麼3年就賣掉了?
徐新:當時金融危機來了,百富勤快倒閉了。沒辦法,被迫賣。
Q:娃哈哈給你們帶來了多少倍回報?
徐新:我們當時投進去4000萬美金,1997年賣掉的時候賺了5倍。它那時候收入幾十億。但現在它是幾千億。
Q:還有網易。如果你持有到現在,也是巨大的回報了。
徐新: 網易這個案子我經歷了非常非常多痛苦。這是唯一一個曾經讓我晚上睡不著覺的案子,我特別感謝它。
Q:為什麼說感謝?
徐新: 網易讓我學到了必須堅強,必須困難的時候不放棄,要有信仰,信仰決定了巨大的差別。
Q:當時網易股價跌到底,你很多同事都覺得網易投錯了。你為什麼還是相信它?
徐新:我們1999年投的網易,當時我們是第一輪投資,最早5塊錢一股,後來漲到30塊錢,我沒賣,因為我要長期啊,從娃哈哈吸取來的教訓。結果後來網路泡沫來了,股價變成6毛錢,在6毛錢上徘徊了兩年多,變成垃圾股,被集體訴訟。我記得那時候開網易的董事會,一次開4、5個小時,全是壞消息,我當時32歲,已經是桌上最老的了,其他董事都是小孩,只有二十多歲,大家要把公司賣掉。
我堅決反對。不是我特別厲害,能看到今天它值這麼多錢,我只是覺得已經在地獄了,在地獄的好處就是不能更壞,往後就是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。我就給每個董事打電話說:不能便宜賣。
Anyway,當時支持我判斷的還是丁磊。他30歲生日那天我請他吃海鮮,他說Kathy,我有兩個夢想,一個是要做最好的遊戲公司,一個是要幫你們、幫股東賺錢。我特別感動,他在那種情況下還想要幫我們賺錢,我覺得他特別有責任感。而他看好遊戲也很厲害,這個人有殺手的直覺。然後他搞遊戲搞了兩年半,大話西遊1還不太行,大話西遊2出來,就非常非常成功了。那是2003年,Forbes評選他就是中國首富了。最後因為內部壓力,我們在網易市值10億美金時賣掉了,賺了8倍。現在人家市值370多億美金。
Q:所以京東後來遇到各種低谷時你都沒打算放棄。
徐新:京東遇到困難沒錢,我們就給他過橋貸款啊。網易讓我地獄都走過了,企業什麼難關度不過?只要你相信這個人、這件事能成,你就是要賭進去,砸進去。早期投資真的是需要信仰的,它沒有那麼多東西可驗證。
Q:為什麼京東上市後你們也不退?
徐新:你相信它的價值,你就繼續持有。我們這個行業最大的特點二八定律,20%的項目貢獻80%的回報,所以關鍵就是那20%的好公司。好公司會越來越強,如果基金這時候到期限了你就不得不退,因為你要向LP(有限合伙人)交代。所以我們就搞了28年。
Q: 說服LP難嗎?
徐新: 因為我從今日資本成立開始天天跟他們講同樣的事情。他們說,Kathy啊,十年前你也講同樣的東西,沒必要講啦,就同意了,哈哈。這也是一個雙向選擇,不投我也可以,我就找認同我的嘛。而且我也不要很大的基金,我們用長期的業績來證明,最終肯定還是幫大家賺錢。
談一個投資人的快樂、誘惑和使命
- 最快樂的是和創辦人一起腦力激盪,尋找真理
- 我已經是一個有錢人了,我當然要追求更多
Q:你做投資22年,跨過了數個週期,從中國最早的消費品牌,到電商到O2O到新零售,你都有代表作。這是我最好奇的:你靠什麼秘訣來穿越這麼多週期?
徐新: 我想,可能我並不注重這些這些概念。 我更相信人性的本質,更具體點說就是consumer insight(消費者洞察)。
Q:把自己還原為一個體驗者?
徐新:每個案子我們都花很長時間做consumer insight(消費者洞察)。 我現在還是喜歡自己打電話,一個一個打下來,有人會說:哇徐總還做這麼多dirty work(髒活累活)? 我想,這不是最有效的方法嗎?
Q:你最喜歡自己什麼特質?
徐新:我覺得我很認真,挺一根筋的。我覺得專注做事的時候人真的很快樂。然後我好奇心比較重。
Q:投資這項工作,除了「投對人」的成就感,還有哪部分讓你快樂?
徐新:我特別喜歡和創辦人腦力激盪。不是董事會,董事會人太多了,而且光看歷史數據,不好玩。 我喜歡和創辦人一起去想未來,去找一些前無古人的真理。 感覺像同學一樣,共同學習,尋找真理,這個快樂是很大的。
Q: 你和20歲的你,變化大嗎?
徐新:哈哈哈,還是說話特別快,眉飛色舞。
Q:你有偶像嗎?
徐新:小時候沒有,長大後就是巴菲特了。我見人就送他投的那個巧克力See's Candies(時思巧克力),這是我偶像巴菲特投的企業唷,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巧克力。
Q:今日資本的決策機制是什麼,你說了算?
徐新:決策機制是吵得天翻地覆。我們非常鼓勵debate(爭論),因為真理是越辯越明的,所以我們每個人都要發言,junior(初級)的人經常聲音最大。我很相信Ray Dalio說的,我們每個人都有盲點,我一定有我看不見的地方。
Q:你會研究其他基金的打法嗎?同行誰讓你好奇?
徐新:會啊,我們很有好奇心,比如紅杉,它非常成功,它會在一個賽道裡投很多家公司。而我們是狙擊手型、只會押注一家,矽谷很多很厲害的VC,比如benchmark也是押注型的。所以更長期的看,是精準押注型的成功概率更高,還是天女散花型的更高?這個我很想知道答案。
Q:你面臨過誘惑嗎?比如說擴大基金規模、比如說「風口」要不要投進去。
徐新:肯定會有。每年也都會想,要不要搞人民幣(基金)啊,要不要把基金盤子做大啊,但我覺得最終答案還是回到我的使命上來。
Q:你的使命是什麼?
徐新:今日資本是2005年成立的。12年前,我記得我們當時開了一個東山會議,來訂我們的使命願景價值觀。當時大家吵得很兇,有人說我們做投資追求的就是回報最大化,我說不行, 我已經是一個有錢人了,我不可能只追求這個。 我們的使命是build business for China,打造中國企業。後來我又加了兩個字,偉大,我們要投中國偉大公司。
Q:怎麼定義偉大?
徐新:首先它要是它這個行業的第一品牌。另外就是持續發展,這個公司要能基業長青。
Q:使命願景價值高對一家基金的重要性有多高?
徐新:就這麼一句話,我覺得非常管用。 很多項目我們經常在為到底投不投吵,有同事會說我們不投誰誰誰又投了。我說不行,你想想我們的使命,它能成為第一品牌嗎,它會是一家偉大公司嗎,不能就別投了。我經常在內部講,kill the mediocre deals quickly,把中庸的企業先殺掉,我們時間有限。還有一個定位是,我們的成就感來自我們從它很小的時候就投它,陪伴它,幫助它,很多企業我們都是一輪輪跟進。這個也讓我充滿成就感。
Q:但蔚來汽車你們是很晚才進的。
徐新:這個屬於花1000萬買個門票,電動車領域,我是進去學習的,哈哈。
Q:所以,回到你的使命上來——要不要把基金規模做大,要不要投某個主題,你也有了答案。
徐新:對,我有答案。 偉大公司多嗎?不多。那我需要那麼多錢嗎?不需要。那我應該這裡投一點那裡投一點嗎?不應該。 想清楚了這些就行,那你就要熬得住寂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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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授權自《36氪》,作者:洪鵠